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童話故事中,小紅帽遇上豺狼是性侵犯受害人的寫照,多得馬宣立多年來的堅持,支援受害人的組織「風雨蘭」才能茁壯成長。
近期在港上演的韓國電影《無聲吶喊》,講述聾啞孤兒在寄宿學校遭教職員集體性侵犯,揭發事件的老師被辭退被迫害,是活生生的真人真事。
時、地、人不同,類似悲劇在香港亦時有發生。當年因為一張被侵犯少女稚氣而驚惶的臉,法醫馬宣立創辦一站式危機處理中心「風雨蘭」,希望減低受害人的痛苦。風雨蘭曾因政府中途拒絕資助而險遭解散,他為此四出奔走,更不惜得罪權貴,社工私底下都叫他做「風雨蘭之父」。
生於馬來西亞,親歷排華、被歧視之痛,馬宣立從來敢言,他曾上書衞生署高層改善性暴力受害人待遇,結果要黯然離開。「受害者永遠是弱勢的一群,悲哀是社會的冷漠及歧視,連受害人都不敢發聲。」他的工作亦包括為死人討回公道,幾年前尼泊爾人林寶遭警員擊斃,他代表家屬質疑官方驗屍結果,公然跟政府專家對著幹。
沉默是罪
路見不平,他覺得沉默其實也是罪,「沒想過改變世界這麼偉大,只希望不會被社會改變。」韓國電影《無聲吶喊》一石激起千重浪,公映後當地群情洶湧,肇事學校要關閉,法庭立即重審,國會更首次因此而修改性侵犯法例。
電影屬真人真事改編,卻是在正義得不到伸張之下的結果。現實中,涉性侵犯孤兒的學校教職員,竟被判緩刑兼當庭釋放,官員包庇辦學組織,揭發事件的正義教師卻被炒魷,無可奈何下向傳媒爆料,再經電影發酵,才喚醒社會良知,其實是司法及教育制度同告失效的悲劇。
「性犯罪猶如炸彈,無人敢碰,一旦遇上官僚系統,就是悲劇中的悲劇。」作為風雨蘭的創辦人,馬宣立對這部電影引起的迴響心神領會,皆因港大醫科畢業後,他在衞生署當了十三年法醫,直至九五年轉職到港大病理學系,對官僚制度如何令被性侵犯女性身心受創,他很了解。
「人人都以為法醫只是解剖屍體,其實還要替強姦案受害人做活體取證,那種人與人接觸帶來的震撼,比剖屍巨大得多。」活體取證,就是檢查受害人下體有否出血或受傷,拿取精液化驗,還要檢查頭髮、指甲有否留下疑犯的皮膚組織。
面對不敢正視,甚至仍在抖震的受害人,他惻隱之心油然而生,每做一步檢查前,會先輕聲解釋清楚,知道女孩緊張指甲和頭髮,他會小心地剪,取證同時保持美觀。然而,當年並不是個個都把「個案」當人來辦,官僚掩蓋人味。
「風雨蘭未成立前,被性侵犯女性要自行到警署落口供,到法醫處取證,還要到急症室讓醫生檢查,對着不同的陌生人重複又重複講事發經過。」教他更氣結的是,部分執法人員帶有指摘的問話態度,「聽過好多警察問個女仔,點解咁夜會在那裡出現?點解不反抗?點解着得咁暴露?」像在指摘女仔引人犯罪活該,有可能對受害人造成「二度創傷」。
挑戰官僚
曾協助處理林過雲案,又調查過Hello Kitty藏屍案,馬宣立都表現得專業而冷靜,偏偏在這件事上無法釋懷,「試過在房內取證時,有警察在房外對受害人評頭品足,即刻開門叫他們收聲,我們每一句話,對她們都會造成深遠影響。」他立志幫助性侵犯受害人,緣於一張稚氣的臉,「那是個十多歲的初中女生,在家中慘被裝修工人強暴。可是九個月後在法庭上再看到她,只見她濃妝艷抹,談吐粗魯好多,成績亦差了,好心痛。」事不關己,他卻內疚兼自責,認定鄰家女孩慘劇之後得不到支援而學壞,不再信任人。「如果有人輔導,如果制度可以人性一些,她不會變成這樣。這令我反思,不出聲的話,是否也是幫兇?」當時法醫部門對性暴力受害人取證並無指引,人人各師各法,馬宣立的良心叫他自告奮勇,與另一同事寫下十三頁建議書,力陳取證更人性化。
初生之犢向官僚制度挑戰,結果可想而知。「年少無知吧,給上司痛罵了一頓。其實沒怪他們,那年代全港得十多名法醫,很多人做一年半載已放棄,上司連請人也有困難,哪有空處理。」當然,他亦因此得罪不少同行。
之後,他轉職到港大任病理學系副教授,與一班社工在二千年創立一站式危機中心「風雨蘭」,讓法醫、警員到一個隱密地方為受害人錄口供和取證,以及提供事後避孕,全程有社工陪伴,受害人不用再拋頭露面。
風雨蘭這個名相當飄搖,事實它也幾乎要執笠。○五年馬會資助完結,縱然做出成績,每年經費僅需二百多萬元,政府就是不資助。「政府覺得有需要,只是不希望由一個小型而獨立的民間組織營運。」他氣憤,是因為純潔訴求摻雜了複雜的政治因素,為免與政府對着幹,很多社工敢怒不敢言,只有他以前任法醫身份上立法會炮轟政府,「之前都洗濕了個頭,再洗一次也沒所謂,哈哈。」社工私底下都叫馬宣立做「風雨蘭之父」,又提議他做名譽主席,但他不想出風頭。身材略胖的他,笑起來眼睛瞇成一線,十足卡通人物「Q太郎」,風雨蘭的聚會通常謝絕男性,唯獨他例外。
阿Q精神
「Cute」的不止是外表,他亦多少有點阿Q精神。記者造訪他位於瑪麗醫院病理學大樓的辦公室,大樓已有五十多年歷史,非常陳舊,天花板甚至已剝落,但他甘之如飴,「現在新的大學辦公室,只及這間房一半咁大,樓底哪有咁高?這類舊樓簡直是寶。」法醫這行極冷門,面對的屍體不會說話,從來無醫好人的成功感,更沒有私人執業搵真銀的空間。也許性格決定命運,他依然自得其樂,「醫科同班的舊同學現在個個都家底豐厚,不過有錢不一定開心,我閒時去同鄉開的餐廳食喇沙,已經好滿足。」他是馬拉華僑,父親從商,家有兩弟一妹,一家五口住在父親經營的店舖閣樓,算是中產。十九歲在馬來西亞預科畢業後,考入港大醫學院,「想到英國讀書,但學費和生活費太貴,香港畢業的資格又受英國認可,何樂而不為?」馬來西亞華人生活水平普遍比本土馬拉人高,不時因此爆發動亂。政府為息民憤,規定大學學額要預留給馬拉人,身為華人的馬宣立,首次感受到歧視,人人平等並非必然,「兩個人成績一樣,只因種族不同,其中一個上不了大學,你叫十幾歲的後生仔點忍?」那一刻,反建制的種子已種植在他心裡。
醫科畢業後,原想選修骨科卻額滿,得第一代法醫、衞生署法醫科首任主管王陽坤推薦,加入法醫部門,走上注定不會發大達的路,「沒有拯救世界那麼偉大,但既然吃得飽穿得暖,明知錯的也不出聲,真的過唔到自己。」馬宣立不愛應酬,有時間就走去聯合國難民專員公署,為滯港難民驗傷,「理論上有車馬費,但公署都窮到燶,怎好意思收。」對公義,他很上心,那怕押上聲譽。○九年尼泊爾男子林寶被警員擊斃,死因庭裁定他合法被殺,但家屬認為警方有錯,可是香港九成法醫專家都受聘於衞生署,不會跟死因庭對著幹;剩下一成是退休法醫官,不會出手,家屬又沒錢聘請外國專家證人。馬宣立答應出庭及再度驗屍,等於冒天下之大不韙,但在家屬眼中,好比救世主。
「法庭已經判了,現不想多講了。我當時的考慮是林寶只得張木櫈,但警察就有槍,為甚麼他應該被射死?不理他是甚麼種族,單是這一點,就應該幫手。」家屬的上訴最終被駁回,但馬宣立說起這件事,仍說得滿臉通紅,「少數和弱勢永遠處於不利位置,不敢說自己每次都啱, 但有人問好過不聞不問。」眼前肥肥哋的他,即時化身金庸小說中的郭靖大俠,帶點戇居,但古道熱腸。
本文摘自6月20日東周刊人物傳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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